吴佳骏
这个小家伙,是母亲捡来的。一身的黄毛,大家都叫它小黄。它从远处朝我跑来,好似风裹了飘落的银杏叶子在打旋。
每次回村,都是它来迎接我。邀功似的,摇着尾巴;舌头伸得老长,在我裤管上舔来舔去,还不断提起两条前腿,试图蹦到我怀里来。这样欢快一阵,又跑开了。嘴上叼一根被风吹落的干树枝,或是菜地里的一片青菜叶,躲进屋檐下的柴草堆,继续它的玩耍和守候。迎接我,只是它生活中的一个仪式而已。
我不在家的日子,它也这么迎送我父亲。
父亲在离家几公里外的小镇码头开了家药店,每天早晨,只要父亲挎起药箱,小黄就知道他要走,一直尾随,寸步不离。父亲走一步,它也走一步。有时,它还会跑到父亲前面。见父亲跟不上,它就先撒泡尿,然后,站在山路上等。待父亲要赶上它了,它又嗖地跑远了。
最开始,它将父亲送至山路下的河流边就站住了,望着宽阔的大河,两眼充满迷茫。父亲不知道它在思考什么,它也不知道父亲要到何处去。
父亲赶时间,正要撑船掉头离岸。小黄如梦方醒,两腿不停刨船舷,它想跟父亲一起走。父亲停下手中的桨,喊它回去,回家去。越喊它刨得越来劲儿,像个犟脾气的孩子。无奈,父亲奋力一划桨,船便离开了岸边。
父亲一边划船,一边想着身后的小黄。但他没有回头看,他深知,心一旦仁慈了,很多事情就难以做出决断。小黄大概是个急性子,它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那时,它已顾不得许多,也不管河里水深水浅,后腿一蹬,跳进了河里,尾随父亲的木船追赶。那样子,很有些悲壮。父亲听到身后的狗叫声,一回头,见小黄周身湿透,心都碎了。他赶紧调转船头,将小黄捞上船舱。
从此,父亲总是对小黄心怀歉意。早上再出发的时候,他都要背着小黄走,不让它看见。可小黄的心又敏感得很,只要没看到父亲的身影,它就会四处寻找。屋前屋后,屋里屋外都要找遍。后来,或许是小黄意识到父亲故意不让它去送行,怕它独自返回时孤独,它才懂事地守在家中,只在傍晚时分等候父亲归来。
只要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响起,小黄就像一个听到起跑哨的运动员,激动而亲切地朝父亲跑去,接他回家。就这样,小黄在迎接父亲的日子中,走过了春秋和冬夏。父亲也在对小黄的歉疚和期盼中,一天天走向衰老。
在小黄之前,我们家还养过一条狗。它的体型比小黄偏大,也是一身黄色,我习惯性称呼它为大黄。大黄是我们家的“贵宾”,尤其母亲很心疼它。每次上坡干活,或是走亲戚,都要将它带上。
有一次,母亲在崖边割草,不慎掉下了崖。原本躺在背篓旁打盹的大黄,见此情景,急得团团转。它将头伸向崖下,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嚎叫,试图将已经昏迷的母亲唤醒。
但母亲没能听见大黄的呼唤。整个丘陵,静得只剩下大黄的叫声。母亲越是听不见,大黄就叫得越凶。直到嗓子都叫哑了,才引起在另一处干活的村邻的注意。几个人合力将母亲抬回家后,大黄才停止了叫喊。
康复后的母亲,对大黄更是充满感恩。凡有好吃的食物,都要分一点给它。大黄一得到母亲奖赏的食品,都会异常高兴,像幼儿园的孩子领到阿姨发放的糖果。天气好的时候,大黄喜欢躺在院坝里的柿子树下晒太阳。晒暖和了,身上的虱子就会咬它。这时,大黄总会抬起后腿,去挠自己的肚子。那憨态可掬的模样,很像一个蹩脚的杂耍小丑。
可不幸的是,有一回,大黄外出玩耍,误食了别人投放的“爆蛋”(一种专门炸狗的炸药食品),整个腮帮都被炸飞了,鲜血直流。大黄忍着剧痛跑回家,它怕母亲看到它的惨状,只好躲在屋前的岩洞里等死。但大黄迟迟断不了气,母亲实在不愿看它再受痛苦折磨,便恳请村里的一个石匠,用钢钎帮助大黄结束了生命。
母亲流着泪将此事告诉我时,我顿时痛哭失声。
我怀念我们的大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