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鸣
发布时间:2018/12/3 9:44:00  来源:四川农村日报    编辑:朱梦蝶

吴佳骏

  我在夏夜里听到过各样的哭声。

  那哭声,有时大,有时小;有时缠绵,有时悱恻;有时孤绝,有时冷寂;有时如流星划过天幕,有时如蚊虫嗡鸣耳畔;有时似夜风摇撼大树,有时似月光照临池面……

  这些哭声,曾让我彻夜难眠。我躺在床上,被各种哭声深深地包裹着,酷似黑夜包裹着村子。苦痛和忧伤如同闪烁的繁星,布满了我大脑的天空。我睁开眼,望着漆黑的屋瓦,只能缄默。在这个沉闷的夏季夜晚,我不缄默,又能如何呢?

  在回乡居住的这些日子里,我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被众多密集的哭声烦恼过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这不是一个“春风沉醉的晚上”,这是一个有着哭声的惶然“子夜”。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哭声的来处,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深夜里哭泣,以使我的内心获得安妥和宁静。我锐敏的听觉雷达,顺着那声音的频率,在黑夜里四处探查。像一束微弱而幽冷的光,穿梭于夜的深渊里。遗憾的是,我探查了整整一个夏季,还是未能彻底搞清楚那些哭声的来源。只有极少数的几种哭声,我是确凿地知道它们是从哪里传出来的。为此,我愿意将它们简略记述在这里。我希望我的文字不再如我的嘴一样缄默,尤其在听见深夜里的哭声的时候。

  树肯定哭过。因为哭过的树的叶片都是纷乱的,有的甚至变得焦黄。我住地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树——有感情的树,会欢笑也会流泪的树。我经常在散步的时候看到过它们那或悲伤或祥和的样子。

  印象最深的,是我家菜园旁土坎上的那棵洋槐树。每年春天,树上都会缀满繁密的白花。那是蜜蜂最欢欣的季节,却是洋槐树最愁郁的季节。现在,洋槐树早已枯萎了,再也开不出洁白的花朵,然而蜜蜂仍会年年飞来围着枯树转。有时,蜜蜂还会带来鸟雀、蝴蝶、蜻蜓一起转。转着转着,蜜蜂就开始哭了。蜜蜂一哭,鸟雀也哭、蝴蝶也哭、蜻蜓也哭。最后,枯死的洋槐树也哭了。我至今不明白,既然树都枯萎了,它又怎么还会哭泣呢?而且,哭声还那么响亮,那么具有穿透力。难道是洋槐树枯萎了,它的哭声还活着么?

  土地肯定哭过。因为哭过的土地只长荒草不长庄稼。我的村庄周遭全是这类长满了荒草的土地。我每天从原先的田坎走过,荒草都来抓我的膝盖。它们试图强迫我下跪,还试图覆盖我。我挣扎着、抵抗着,为土地,也为我自己。或许是土地可怜我,才在我脚底下嘤嘤地哭。我熟悉它的哭声,它的哭声里包裹着太多的盐和太多的碱。

  夏天肯定哭过。因为哭过的夏天总是溽热、干燥的。它会把嗓子哭得沙哑,把喉咙哭得冒烟,把田地哭得裂开,把虫子哭得自杀;它还会把凉风哭成汗液,把星辰哭成钻石,把山路哭成血管,把粮食哭成饥饿……我不知道其他的季节是否也会哭,比如春天会哭吗?冬天会哭吗?秋天会哭吗?反正夏天是会哭的,难怪我会在夏季里听到那么多的哭声。也许,夏天是在代替秋天、冬天和春天哭吧。待夏天把眼泪都流尽了,季节也就不会再有哭声了,那该是多么爽朗而宁谧的季节哟。

  我肯定也哭过。不然,我绝不会听到这些夜里的哭声。只有哭过的人,才会对各样的哭声那般敏感。那么,我又是为何而哭呢?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的泪水从没告诉过我,它也从来不受我的控制。每次都是这样,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,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。然后,刮过故乡的野风就会将我的哭声带走,带出我的视线和意识。

  在这个充斥各样哭声的夏夜,我真正明白了自己哭泣的缘由——我哭我的树和土地,也哭我的夏天,更哭艾青那句“我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”的诗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