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佳骏
夜,不是很冷,这是初冬的夜。吃罢晚饭,我想出去走一走。我喜欢这夜里的安静,以及安静中的那份孤独。
一个人走在村子里,就像月亮悬挂在夜空中。路是曾经走过的老路,月光照在石板路面上,呈银白色。低头看,让人怀疑那是傍晚时分农妇漏撒的面粉。
我脚步迟缓地走着,像在寻找着什么,追忆着什么。白日里的那些事物,全都被黑夜遮住了、过滤了。整个天地,仿佛只是一个梦境。风无声地吹来,与我童年时感受到的夜风没有本质的差别,只是多了几分粗砺和苍凉的味道。
过去的乡村夜晚,即便是冬天,也挺热闹的。吃罢晚饭,家家都在屋里生一盆火,大人和小孩围火而坐,织毛衣、给孩子讲故事。暖红的火光,从门板缝里透出来,有一种乡野特有的意趣。不像现在,我沿着石板路走了好长一段,都没有听见人的说话声。户户门扉紧扣,连那反应敏锐的狗,也懒得叫一声。莫非,狗也学会了享受寂寞和孤独么?
朝左走,是池塘的方向;朝右走,是学堂的方向。我犹豫到底朝哪边走好。人一旦过了而立之年,做事情就多少变得纠结起来。不知这是成熟的象征,还是疲软的表现。愣怔了一会,我还是决定朝右走。毕竟离乡这么多年,对故园有了几分陌生,万一失足掉进池塘里去,岂不丢死个人?
学堂自然是过去的学堂,如今早就废弃不用了,被附近的村民堆满了干柴。我站在路边,透过夜色望去,像看一张底片。底片虽然模糊,记忆却从底片上清晰地漫溢开来。
我小学一至五年级都是在这里上的学。学堂只有一个老师,所有课程都由他上。他手中的铜铃一摇,就上课;再一摇,就下课。下课后,老师也不进办公室,而是蹲在草坪上,跟学生下五子棋。他若下赢了,我们的课休时间就会多玩儿一会;要是下输了,那就会立马被赶进教室。
他是名代课教师,每天都坚持到学堂来上课。没了他,我们就会群龙无首。有一次,他生病了,咳嗽厉害,痰里带血,只好叫他儿子来替他上了几个星期的课。他儿子高中毕业后,到部队参军,那段时间正好回家休假。
这个老师更是不得了,下了课,就带我们到学堂周围的土堆上去“打仗”。男女自由组合,把农民的豌豆田和麦田,糟蹋得一败涂地。农民想骂,又不好意思骂。要是真把老师给骂走了,谁来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呢?
我就这么完成了启蒙教育。
今夜,我回到了幼时读书的学堂,仿佛回到小学时光,再次重温了来自童年的快乐和自由。我感到自己的人生,又被月光擦亮了一次。我不准备再朝前走。再走,我怕自己无法返回——我指的是记忆,不是脚步。我的脚步,无法替代记忆的指针。
在这个初冬的夜里,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,像一个梦游的人。我原本是想出来寻求安宁的,哪知,却反而让我有了一颗不安宁的心。
我赶紧往回走。月光如水般从我头顶泼下来,身后的学堂,以及伴随学堂浮现的一切,开始慢慢隐退,退到黑夜的深处,退到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,退到我的记忆打捞不到的地方。
我重新成了一个孤独者,享受着自己的孤独。
返回途中,我从黄大爷家门前走过,恰巧碰到他到屋外小解。他看见我,被吓了一跳,赶紧躲进屋里,只从窗棂里朝外望了我一下,就拉灭了灯。
我知道,曾经那个穿着开裆裤,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孩子,他已经不认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