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毖
1980年,我在广福小学读二年级的时候,学校分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,名叫谭君健。薄薄的一层刘海,被她用钢丝夹一裹,微微地内卷着。一条栗黄粗壮的独辫子直拖到腰际,离辫梢约10厘米处缠着一根白底绿花的手绢,末端打成一个鸽翅般的小结。那鸽翅随着她的走动在腰线摆动,特别有情致。
她衣着讲究,有时穿一身军绿色套裙;有时穿一件荷花粉短袖衬衫,衬衫的下摆扎进墨绿色的真丝短裙里,脚蹬一双白色高跟凉皮鞋……不管怎样搭配,看上去都赏心悦目。她的这些装备,一看就不是出自偏僻落后的广福镇。她的“洋气”成为我们穷乡僻壤的一道独特的风景,也成了谁也抠不掉的一段记忆。
据说她很小就寄居在大城市的姑姑家,直到师范毕业。她成绩优秀本可以留在城里,却决定回来陪伴早年孀居、一直工作于广福小学的母亲。很幸运,谭老师成为了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。
我们特别喜欢听谭老师的语文课,她范读课文时字正腔圆、声情并茂。记得她读《猎人海力布》,读到海力布为了救乡亲们自己化成石头时,先是声音里隐隐含泪,继而泪流满面,我们完全被带入悲伤的情感之中了。我想,后来那个班像我这般喜欢朗读的人,都是受了谭老师的影响吧。
最让人骄傲的是,谭老师带领我们把小花园经营得红红火火。当时每个班教室外都有一个小花园,相当于各班的自留地。谭老师发动大家从家里带花种或花秧来。很快,我们的花园里种上了月季、鸡冠花、秋菊等,还用竹篱笆围了起来。尽管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,但园子里却实实在在地热闹起来。一到下课,很多同学都会围在花园周围指指点点,谭老师站在旁边,总是笑盈盈的。在谭老师的教育下,我们班的孩子养成了好习惯,从未有人私自偷摘花朵。记忆中,我们的花园是全校开得最艳丽的,蝴蝶总爱停留在我们的花园里。
四年级的时候,谭老师给我们上过两节毛笔写字课。她先教我们握笔、坐姿,接着教蘸墨的方法,然后教基本笔画。她在黑板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白纸,边写边念:“点如桃。”写完,她停下来说:“这是我小时候,爸爸教我写毛笔字时告诉我的。我爸爸文学功底好,也写得一手好字,只可惜在我几岁时就去世了。”
我先是隐隐感觉到她心里的难过,然后想象起来:点如桃,是白花桃那样顶尖上一点晕染的红吗?还是像端午桃,一口下去里面匀纤的红丝触到桃核心的那种……谭老师在教室里一边巡视一边指导,还手把手地指导我们运笔。当她站在我身后,用大手包住我的小手,起行提转时,我因心有旁骛而紧张,脸憋得绯红。尽管我们的第一次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,可是谭老师还是认真地给我们挑出好字画红圈,说:“你们比我小时候好很多,我写这个点写了好久都没有达到爸爸‘点如桃’的要求,挨了不少打呢。”我们信以为真,觉得自己很能干。
时光荏苒,如今我已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,我明白了谭老师的名字“君健”的来历,那是他爸爸从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里摘选出来的。因为种种原因,我始终没有割断与“毛笔字”的纠葛。这种纠葛让我一不小心成了学校的书法老师,当年想象中的“白花桃、端午桃”早已写意于胸,变成一滴墨汁在血液里化开。我站在一班完全不知书法为何物的孩子们面前,一边示范一边说:“点如桃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