龚小萍
我去野外放牛或者打猪草的时候,总是看见苍耳躲在幽暗的河岸边和贫瘠的坡地里。我知道,这些小小的精灵,在等我。
苍耳,鹅蛋形的叶子,背面长着薄薄的一层绒毛,就像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狗花花身上茸茸的毛发,用手摩挲,有一种云梦般的轻柔。五百多年以前,李时珍也一定这样摩挲过它,然后激动地在《本草纲目》上写道:苍耳,亦名胡、常思、呆耳、卷耳、爵耳、猪耳、耳、地葵、羊负来、道人头、进贤菜、喝起草、野茄、缣丝草。味甘、温、有小毒。茎和叶苦、辛、微寒、有小毒。祛风散热,解毒杀虫。治头风,头晕,湿痹拘挛,目赤、目翳,风癞,疔肿,热毒疮疡,皮肤瘙痒。
苍耳最早是从《诗经》里走来的。《周南·卷耳》里那位“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。嗟我怀人,寘彼周行”的清秀女子,采了又采采卷耳,半天不满一小筐。我啊想念心上人,筐儿弃在大路旁。隔着几千年的时光,我读到的,分明就是这些在野地里默默等我的苍耳,它那默默无言的款款深情。
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苍耳的花儿是在什么时候盛开的,只记得它的花瓣粉白,花蕊纤细。一株苍耳就是一个盛满鲜花的小小花篮。阳光下,蜜蜂的“嗡嗡”声不绝于耳,色彩斑斓的蝴蝶绣在花篮上,宛若一件美丽的衣裳。这个场景似乎很短,一转眼,白花凋谢,枝干上便挂满了长着小刺儿的青青苍耳果。
那时候,我的老家花园村炊烟袅绕,人丁繁茂。苍耳试图与高昂着头颅的高粱或者黄豆去争夺地盘,还不时用自己小小的淘气,坏坏地拽一拽造访的农人的裤脚和棉鞋。但农人们似乎对苍耳恨之入骨,他们咬牙切齿地弯下腰去,将一株株苍耳连根拔起,丢在铺满石子的乡路上,任由来来往往的行人践踏。没有了泥土,还没来得及哭泣的苍耳,便已夭折在乡野的风雨中。
我那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的一株苍耳,父亲经常对我说,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,将来就是一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混混。为了印证我父亲的话,我和我的一个小伙伴,成天以打架为业。在学校里,几乎没有其他同学跟我们一起玩,他们惧怕我们,还被他们的父母和老师告诫,要远离我们。
对于我的顽劣,母亲毫无办法。每次闯祸回来,她总是一脸无奈地流泪。但她会想方设法拉着我去到被我欺负的小伙伴家里,给人家低三下四说好话。遇到好说话的人家,可能这件事就了却了,但遇到不依不饶的,我就只能等着父亲的一顿暴揍。这样的暴揍,往往就是当着人家的面隆重进行的,在挨揍的过程中,我看到对方的脸上,都是千篇一律的鄙笑。我不会责怪人家,这样的结果,是我回馈给自己的。
好在,我后来终于开窍,回归到了好孩子的行列,就像苍耳,最终用它的硕果,让所有身披毛发的生灵,都把它坚硬的果实,带在身上,以救治被病毒浸染的身躯。而第二年的春天,它又执著地上路,在大地上繁衍,一代又一代。
如今,我在异乡的土地上,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。苍耳的踪影离我越来越远,我只是偶尔在梦里看见它单薄的身影一闪而过。但不管怎样,它那坚硬而尖利的果,总是在散风湿、通鼻窍之外,不断温暖我日渐苍凉的心房。